2025年8月，云冈研究院及山西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共同举办了第七届山西石窟考古田野工作坊，来自海内外高校，拥有不同学科背景的16位学员齐聚云冈，开启了为期7天的学习。大家与云冈的第一次相遇颇为狼狈。千里奔赴而来的我们，刚踏上云冈的土地，豆大的雨点就密密匝匝地砸了下来，大家都湿了衣襟，卷着裤腿，踩着烂泥，没有寒暄，也来不及客套。这初见算不上体面，却或许正合云冈的心意——一场大雨冲掉了城市来的浮气，也洗去了人与人之间那点生分。
诸家讲坛：“学术浸入禅意”
我们一行人宿在云冈石窟东山的禅修四合院。时值八月酷暑，这处安谧的小院竟没有一丝暑气，青苔石板沁着清气，衬得整个院子又静又凉。院中有树，其上蝉鸣一声接一声，有鸡在檐下自在踱步，另有只唤“铁锤”的狸花猫，常蜷卧在石阶上酣睡。小院月洞门上悬一匾额，题着“若禅”两个字。起初只当是风雅点缀，谁知往后几天，竟真应了这二字。前三日，白天听诸家讲坛，各位师者从不同角度为我们谱写了多维度的学术图景。杭侃院长从宏观、中观、微观三个视角对谈石窟调查与记录的方法，王雁卿老师介绍了云冈石窟的学术发展史，宁波老师介绍了云冈石窟数字化项目的发展历程与成果，郑岩老师深论美术史“细读”研究在考古学中的运用，彭明浩老师则以考古地层学运用于石窟营造工程分析，李清泉老师则从形态、尺度与技术角度解读了古代造像的逻辑，王炜老师对天台庵造像碑进行了深入稽考，武夏老师对程哲碑做了细致的文本辨析，任婧老师则探讨了安岳《涅槃经》刻经与涅槃变的图景关系，连日来师生之间问答不绝，思绪飞扬。入夜回到小院，大家仍不肯歇息，三五串门，盘膝而坐，继续讨论未完的话题。直至某间屋内鼾声渐起，回荡院中，方才相视一笑，各自散去。工作坊最初几日的所见所感，一切真让我们飘飘然如禅修了。
工作坊师生合影
云冈研究院院长杭侃授课
石窟测绘：“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整个学习行程中最让人期待的，莫过于后几天的洞窟实地测绘。即便作为考古与美术史专业的同学，平日翻惯了报告与图册，云冈石窟也只停留在纸页上静止的点、线、面，甚而是考题里令人头疼的“经典问题”。这次得益于云冈石窟研究院对第七、八窟开展三维信息采集工作，四层高的脚手架得以架设，也让我们这群年轻学子，获得了前所未有近距离接触佛像雕塑的机会。如今电子绘图愈发普及，传统石窟测绘因耗时费力已越来越少见了。然而，传统测绘仍然是我们直接理解石窟造像结构最深刻的方式，正如老师们常说的“画一遍，就懂了”。因此，这样的机会才显得格外珍贵。当每个学员领到测距仪、卷尺、米格纸，戴上安全帽的那一刻，仿佛接过了二十世纪前辈们手中的工具。一种属于考古人的责任感，也在那时静静生根。
16位学员纷纷就位，四人一组开始实地测绘。因时间有限，我们只能选定其中一龛佛像细细丈量，我们小组负责的是第七窟西壁第三层北侧的一尊交脚弥勒造像。我站在脚手架上，不禁思及：这尊弥勒像自北魏时期被工匠雕刻于岩壁高处之时，是否预料到千年之后，会有另一群人再度如此靠近，仅在十厘米之距，细细端详其手势与衣纹？
尽管此前已有过对灰坑与墓葬的测绘经验，石窟测绘却依然带给我截然不同的感受。此次所选交脚弥勒像位于窟顶高处，岩壁的倾斜自然形成了佛像俯视的视角。以往我们常以俯视姿态测绘地表的遗迹，如今却需仰首佛像方能测量。面对一尊静坐千年的佛，心中既怀敬畏，恐惊扰其庄严，亦感忐忑，生怕无法借手中的工具复原出北魏匠人赋予石刻的神韵。
工作坊学员在云冈第7、8窟内进行测绘
“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测绘老师教给我们的第一句话。北魏工匠在雕凿佛像时，预设的观者视角始终位于地平面。因此，高处的佛像才会以俯视之姿微倾，悲悯垂目。而考古测绘追求的是正投影视图，两者视角差异显著，这也导致测绘结果与肉眼所见的直观感受往往存在较大差距。果不其然，我们在测绘中遇到了不少困难。一方面是实际操作上的，比如布设的垂直基线很难贴紧倾斜的佛像，每次测量总免不了误差，过程颇费周折。另一方面则是组员学科背景不同带来的分歧。我们组四人，考古和美术史各占一半。作为考古学出身的我，测绘习惯性先抓结构关键点，而学美术史的同学对雕塑细节的把握与执着让我惊叹。在他们眼中，每一条衣纹弧线、每一处凹凸深浅，都有其用意。经过几天的磨合，大家慢慢摸索出“关键与细节兼顾”的原则，这才开始步入测绘正轨。连着三天，我们仰头弓背，脖颈发酸，盯着米格纸一格一格地画，时间长了渐渐有些头昏眼花。随着身体的渐渐疲惫，起初那份“若禅”的清净，似乎有了几分“苦禅”的意味。杭侃院长穿行于各组之间，与我们并肩看图纸、论方法。他仔细查看着各组的测绘成果，时而倾听我们的困惑，时而抛出关键的问题。当他拈起铅笔，在图纸上轻描数笔，为我们揭示佛衣结构中那不易察觉的误差时，我们豁然开朗，也深深折服于这份工作所要求的近乎极致的细致。
孙波老师示范手工测绘的方法与步骤
韩鹏老师展示雕塑细节
当最后一笔落定，一尊交脚弥勒的轮廓终于完整地浮现于纸面。我们屏息凝神，心中涌起的不仅是完成测绘的欣慰，更有一种跨越时空的感怀。回想这短短三日的艰辛，不禁遥想起二十世纪的考古前辈们——在没有如今这般安全、便利设施的条件下，他们究竟如何完成那一张张既精准又充满艺术美感的测绘图？念及此处，对前辈学者深厚的专业功底与坚韧的学术精神，愈发生出由衷的敬佩。
田野调查：“由宏入微”
时光飞逝，在云冈的最后几日，王炜、武夏和任婧老师带领我们在云冈周边进行田野调查。车流不息的公路边，一面不起眼的灰黄山壁上，竟藏着吴官屯石窟。这里的造像不像云冈“昙曜五窟”那般恢弘伟岸，反而显得细巧而亲切，是当年平民百姓发愿开凿的。百年风霜掠过，这些石窟被时光反复打磨，留下了层层叠叠的重修痕迹。其中一窟北魏佛像，在近代被重新塑上金身，金彩与古石相映，形态虽略显朴拙，却添上了一笔鲜活的人间气息。窟前那张被擦拭干净的供桌和一旁叠放整齐的净佛巾，默然诉说一段跨越时空的文化与信仰仍在此处静静延续。离开吴官屯，我们徒步走向鲁班窑石窟。一路上，老师们带着我们观察水流走向、山势关系。那些平日里容易被忽略的自然细节，此刻却仿佛成了解读石窟的钥匙。我们似乎也站回了当年工匠的位置，思考他们为何在此开窟，如何相地择址。不过短短一段山路，视角却从前几日洞窟内的细部描绘，一下子被拉入了天地山河的宏大格局之中，这种感觉实在奇妙。
首日杭侃院长所讲授的“宏观—中观—微观”石窟调查方法，在后续的实地考察中逐渐形成一个完整的认知闭环。在宏观层面，关注石窟发展脉络、景观互动与开凿设计；在中观层面，考察窟群组合与内部空间营造；在微观层面，辨析开凿痕迹、停工迹象、龛像布局及图像细节。回顾工作坊的行程安排，其内容正与此研究框架高度契合：从对云冈石窟整体建造环境、鲁班窑石窟、吴官屯石窟及云冈堡的宏观考察，至对第7、8窟组合关系的中观分析，再深入至第7窟内部进行的精细测绘与微观解读。这一由宏入微、层层深入的过程，令我深刻体会到主办方的精心设计与学术用心。
工作坊学员们在进行田野调查
时光匆匆，七天的学习在结业证书递到手中的那一刻，悄然落幕。我坐在下山的车里，轻轻摇下车窗，回望云冈秀美的山影在暮色中渐远，不禁想着，会有人记得2025年8月曾有这样一群人在这些洞窟之间行走、争论、测量，记得那些深夜里还未说完的话、那些在阳光下调查走过的路？我想，会的。就像我们至今仍念及石窟当年的设计者、无名工匠与虔诚的礼佛之人，就像我们未曾忘记那些手持铅笔与图纸、在绝壁上艰难工作的考古前辈一样。
云冈是一座山，也是一部永不完结的史书。而我们的声音，或许也早已落入它的褶皱之间，被风与佛一同记住。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
来源：文博中国-中国文物报
